秦恪

指甲油

老九门 白姨


 

  我坐在一堆姑娘中间,脂粉味太浓,忍不住打了个喷嚏。谈笑声与劝酒声卯足了劲儿往耳朵眼里钻,我偏头看了看正卖力给人夹菜的张乡绅,又看了看坐在主位上的那个年轻人,感到一阵疑惑。好大的排场,满打满算摆了二十桌,有名的豪绅都来为他接风洗尘,不知道是什么来头。

  我是被鸨母拉过来凑数的,没赶上饭局的开头,落座的时候那年轻人已经讲了一段时间了,姐妹们都听得入迷――我也侧耳仔细听了听,是在讲一座叫做“上海”的城市。他讲上海灯红酒绿、纸醉金迷,讲上海的百乐门和舞小姐、警察局和黑帮,还有金发碧眼的洋人、高高的直入天际的教堂,这些东西是如此新奇,随着他缓慢的讲述在我眼前缓缓铺开一幅清晰的画卷。我觉得有趣极了,忍不住摇晃酒杯,露出个轻飘飘的笑来。他似是有所察觉,扫过来一眼,隐在镜片后的双眼清明又锐利,不像个书生。

  我冲他举杯,收了收眼里赤裸裸的艳,学着他和张乡绅说话的样子点头微笑。许是这样的举止不该出现在窑姐儿的身上吧,他的目光顿了一顿,也冲我展开几分笑意,昂头饮了杯酒,话锋便是一转:“上海的小姐们也与长沙的不同,首先这穿着上,年轻的小姐们已经不大爱穿旗袍了,她们穿洋裙。袖口和裙摆通常有蕾丝,夏天的时候,臂膊和小腿都露在外面,活泼俏丽极了……”有个秃头的乡绅插嘴:“那不是有伤风化吗!”一群穿着长袍马褂的男人便淫邪的笑了起来,将身旁的姑娘搂入怀中抚摸。我来得晚,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,免遭了咸猪手。他也笑,却并不如旁人一般前仰后合,我看着他的笑觉得后背发凉,是很寒的笑意,又带了丝怜悯。

  “她们用的一些小玩意儿也和长沙的姑娘不一样。比如长沙的姑娘染指甲用凤仙花汁,只能染红色,上海的小姐染指甲用指甲油,有很多种颜色可以选择。她们的口脂也不叫口脂,叫口红……”他自顾自的讲着,像是身处一个正经严肃的场所,而非这乌烟瘴气的青楼。那身白西装衬得他十分清俊,这剪裁,是长沙城的裁缝没有的手艺,这身西装可是来自他讲述的上海?我撑着头,看着窗外的阳光铺在这个人身上,将他和周围的一切腌臜隔绝开来,心里感到了一阵久违的平静。一时间,我只觉得自己脱下了洗得发白的旗袍,穿上了鲜艳美丽的洋裙,烫了新发式,昂首挺胸的走在上海的街头,如他所说的那样,成为一名女工,靠自己的双手而不是皮肉养活自己,拥有尊严……

 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,张开双手感受上海自由的风,我快要化成天上的云彩。

  胳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,我猛地醒神,是紧挨着我的姑娘在掐我:“你笑什么呢?你知道这饭局有多重要吗?走什么神?”

  我一惊,忙去看大家吃得如何了,唇角的笑意还没有收住,便与那年轻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。他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,双眼弯了弯,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掷了过来。

  我下意识的一接,低头一瞧,是个小小的玻璃瓶子,红艳艳的液体在里面不住的漾,正寻思这是个什么玩意儿,他已开了口:

  “指甲油。被我表妹挑挑拣拣的,就剩了这支艳红。我看着配你。”

  我面上腾的起了热气,连带着耳朵也发烫,我想此刻我的脸一定和这指甲油是一种颜色了。

  姐妹们嬉笑着推搡我,乡绅们不知道是有眼色还是没眼色,笑着问他:“九爷喜欢这个姑娘?我把她赎了身送到府上可好?”

  攥着玻璃瓶的五指猛地握紧,我低下了头。

  “不必。”他风淡云轻的答:“一个小玩意儿罢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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